联想四十载风云：PC霸主在AI时代的转型博弈与未来挑战

成立超过四十年的联想公司，亲历了个人电脑的兴起与移动互联网的汹涌浪潮，也完成了全球范围的布局与扩张。然而，它始终背负着诸多争议性标签，如“缺乏核心技术”、“组装工厂”、“重贸易轻技术”等。作为中国硬件厂商中较早探索互联网转型的代表，外界看法两极：有人认为它只是固守主业盈利，也有人认为，不应小觑这家公司在人工智能与服务化转型上的投入与决心。

注：联想集团的财年从4月1日开始至次年3月31日结束，因此2025财年对应的是2024年4月1日至2025年3月31日。

财务数据提供了另一种观察视角：过去五年间，联想集团的净利润（即公司权益持有人应占溢利）始终维持在10亿至20亿美元之间。在最新一季（2025/26财年第一财季，即2025年4月至6月），其净利润飙升至5.1亿美元，同比增长超过一倍；同期收入（188.3亿美元）也实现了22%的同比增长。

在全球个人电脑市场，联想以约25%的市场份额稳居榜首；在中国市场，除了平板电脑销量稍逊于华为，其在台式机和笔记本电脑领域均保持领先地位。

然而，联想的股价走势却呈现出显著波动。从2020年的约5港元攀升至今年初的13.6港元高点后，目前已回调至11港元左右，较年内峰值下跌约20%。

这种股价波动折射出市场对联想的复杂心态——既肯定其PC基本盘的稳固，又对其在AI时代的转型前景心存疑虑。

面对人工智能浪潮，联想将宝押在AI PC上，希望通过在传统电脑中集成AI芯片，实现部分AI任务的本地化处理。但质疑声也随之而来：当云端AI高速迭代时，终端侧的“轻量模型”如何与之竞争？消费者是否愿意为售价上万元的“AI电脑”买单？更深层次的挑战在于，在苹果、微软、华为等生态巨头的围猎下，联想凭借“硬件整合者”的策略还能分得多少蛋糕？

本文将深入剖析：联想如何在PC市场持续盈利？作为互联网转型的先行者，它曾错失哪些关键机遇？以及在AI这场新牌局中，联想的胜算究竟几何？

联想搞钱，全靠PC和海外

要理解联想持续盈利的底层逻辑，可以从其业务构成与市场分布入手。简而言之：业务层面，个人电脑仍是核心支柱；市场层面，海外尤其是美国市场贡献了主要收入。

联想业务主要划分为三大板块，但各板块的贡献度差异显著。

智能设备业务集团（IDG）是绝对的收入与利润引擎，且盈利稳定：最新财季贡献了71%的收入和66%的经营利润。该业务涵盖PC、平板、手机等硬件，其中PC占据主体。

基础设施方案业务集团（ISG）收入占比为22.8%，增长潜力巨大，但尚未实现稳定盈利。这部分业务主要为云服务商及政企客户提供AI服务器、存储设备等硬件基础设施及配套解决方案。

方案服务业务集团（SSG）收入占比为12%，拥有高达22%的利润率，但规模相对较小。该业务主要向企业提供IT运维、技术支持等持续性服务。

从整体架构看，联想正朝着“硬件+服务”的模式演进，但其收入和利润依然高度依赖PC业务，且盈利能力优于同行。联想IDG板块7.1%的经营利润率，高于惠普个人系统业务5.4%的营业利润率和戴尔CSG业务6.4%的运营利润率。

在某硬件厂商海外业务相关人士林晓看来，这主要得益于两点：ThinkPad品牌持久的企业级溢价，以及联想在供应链端的成本控制优势。

2005年联想收购IBM的PC业务时，外界不乏质疑之声，担心联想能否维系这一品牌的声誉。事实证明，这笔收购成功稳固了企业客户对ThinkPad的信任。

供应链方面，联想全球化的制造基地布局使其能够灵活调配产能。尤其在原材料价格上涨的背景下，其成本控制能力更为凸显。

更为关键的是，作为欧美商用市场的头部供应商，联想还受益于一项外部驱动因素：微软已宣布将于2025年10月14日终止对Windows 10的支持，这意味着旧设备无法升级至Windows 11，只能更换新机。林晓指出，欧美企业对安全合规要求严格，不敢继续使用失去安全更新的操作系统。

凭借PC业务的强势，联想确实能够持续盈利。但问题在于，仅靠国内市场能否支撑其庞大体量？答案是否定的。联想高达77%的收入来源于海外市场。

注：2025/26财年Q1指2025年4月至6月

其中，美国是联想最大的单一市场，贡献了超过三分之一的收入。

联想在美国市场的成功，堪称一个经典的“农村包围城市”案例。

初期，联想依靠ThinkPad在企业市场立足，近几年份额持续增长，在美国商用PC领域表现强劲。根据Canalys数据，2025年第一季度联想在美国台式机和笔记本市场的份额达到18.4%，同比增长19.9%，不仅超越市场平均增速（14.7%），与前两名惠普（份额24.3%）和戴尔（份额23.0%）的差距也在缩小。

摩托罗拉折叠屏手机则成为联想切入消费市场的利器。Razr系列基础款零售价定为699美元（约合5000元人民币），是美国市场性价比最高的折叠屏选择之一。这种定价策略成功吸引了大量首次尝试折叠屏设备的用户。

尽管摩托罗拉全球手机份额不足5%，但在美国本土却能占据12%的市场份额（Canalys报告），仅次于苹果和三星。其在折叠屏细分市场的份额更是从去年的14%跃升至今年第二季度的28%（Counterpoint Research报告），取代三星成为全球第二（华为以45%的份额位居第一）。换言之，目前全球每售出四部折叠屏手机，就有一部来自摩托罗拉。

在林晓看来，联想擅长发现市场缝隙。当苹果、三星在高端市场激烈角逐时，它主打“平价高端”策略；当其他厂商在国际市场血战时，它专注于“美国本土化”运营。

更重要的是，联想在美国市场不只销售硬件，还提供配套服务（包括IT服务、设备租赁等）。“企业客户的决策周期较长，一旦选定供应商，通常不会轻易更换。”林晓表示，这种模式使得联想在美国市场的收入结构更为稳定。

从近年财报看，联想的国际化基本盘十分稳固：

美洲市场贡献最大；中国市场及亚太（除中国）市场均保持增长；欧洲-中东-非洲市场虽面临压力，仍贡献了超过20%的收入。

业务上，联想在企业端依赖ThinkPad品牌，消费端则通过“PC+摩托罗拉折叠屏手机”组合策略出击。服务业务是利润补充，服务器业务前景广阔但尚未成为支柱。

这套打法在传统IT时代行之有效，但AI时代的游戏规则已然改变，联想能否成功适应这一变革，仍有待观察。

那些年，联想错过的机会

如今的联想看似一位稳健的“优等生”——财务健康，PC业务全球领先，但“贸工技”、“组装式创新”等标签仍不时被提及。这是因为，联想曾多次身处行业变革的前沿，甚至一度领先，却最终与数波浪潮失之交臂。

上世纪90年代末，中国互联网首波浪潮正值巅峰。联想于2000年推出了自有门户网站——FM365.com，凭借品牌与资金优势，一经上线便备受瞩目，一度与新浪、搜狐、网易并称为“四大门户”。联想甚至与当时的全球互联网巨头AOL（美国在线）组建合资公司，意图打造中国版的AOL。

然而，这场“世纪合作”恰逢2001年全球互联网泡沫破裂。面对突如其来的行业寒冬，联想选择了战略收缩，FM365历经裁员、转型后，网站运营逐渐淡出核心业务。

除FM365外，联想还投资了卓越网等电商平台，但多为财务投资，并未深入介入互联网核心业务。与此同时，日后塑造中国互联网格局的百度、阿里巴巴、腾讯等巨头相继崛起，而联想则错失了这一黄金窗口。

十年后，当移动互联网浪潮汹涌而来，联想并未袖手旁观，推出了安卓智能手机乐Phone。

当时，华为仍专注于运营商定制手机，小米刚刚成立，OPPO、vivo正处于向智能手机转型的初期。从时间窗口看，联想本有机会成为中国智能手机市场的领军者之一。但其在决策上出现了一系列失误。

首先是市场定位尴尬。乐Phone定价2899元人民币，直接瞄准高端市场，意图与iPhone正面竞争，但品牌与生态体验均不及苹果。联想自主开发的用户界面，体验与原生Android及iOS均有差距。与同期其他安卓机型相比，又缺乏价格优势。

其次是渠道建设滞后。当小米通过线上直销模式迅速崛起，OPPO、vivo通过线下专营店深入下沉市场时，联想依然过度依赖传统代理商渠道。

最后是战略摇摆不定。在乐Phone受挫后，联想斥巨资收购摩托罗拉移动，但品牌整合与重塑耗时长达四年（2015-2018年），错过了中国智能手机市场爆发式增长的黄金期。

到2018年，中国手机市场格局已基本定型：华为、小米、OPPO、vivo占据了超过80%的市场份额，联想则被彻底边缘化。

今天的联想，依然稳健，但它本可取得更卓越的成就。“过去的成功经验，让联想对既有市场和渠道的依赖日益加深，而对技术研发与用户运营的投入则趋于谨慎。”一位关注联想的投资人如是评价。

AI时代，联想还能继续闷声搞钱吗？

如今，联想再次站在转型的十字路口——当英伟达市值一度突破4万亿美元，OpenAI、Anthropic等AI公司成为全球焦点时，这位PC时代的巨人，能否在AI时代找到属于自己的新坐标？

在PC时代，产业链条清晰：英特尔提供芯片，微软提供操作系统，联想、惠普、戴尔等厂商负责设计、制造与销售。这就是著名的“Wintel”联盟，联想在此生态中拥有明确的位置与价值。

但AI时代的价值链更为复杂多元。芯片设计（英伟达、AMD）占据上游核心技术制高点，大模型开发（OpenAI、Anthropic）提供核心算法创新，云服务（亚马逊、微软、谷歌）掌控中游算力平台，硬件制造商则面临分化：一部分向AI基础设施供应商转型，另一部分可能被挤压至下游整合环节。

在上述关注联想的投资人看来，联想的不同业务线正呈现出分化态势。

在AI基础设施领域，凭借制造优势，联想已占据相对有利位置，成为全球仅次于戴尔和惠普的第三大服务器供应商。

体现在最新财季财报中，ISG业务收入同比大幅增长36%至42.9亿美元，收入占比提升至22.8%。这表明联想成功捕捉到了AI基础设施需求的激增。

但挑战随之而来：AI需求爆发的同时，GPU价格飙升，直接推高了服务器制造成本。

联想ISG业务在最新财季经营亏损8550万美元，经营利润率为-2%，与高利润的SSG业务（经营利润率22.2%）形成鲜明对比。这侧面揭示了一个现实：价值链中的高利润环节仍牢牢掌握在上游厂商手中。

在广阔的消费市场，联想面临的挑战更为严峻。

过去，PC产业的增长逻辑基于软件日益复杂，驱动硬件持续升级，用户因此需要定期更换设备。但当云端的大语言模型、图像生成、视频制作已能满足多数AI需求时，普通用户对本地硬件的升级动力可能减弱。

联想的应对之策是押注AI PC与“混合式AI”架构，让电脑具备本地处理部分AI任务的能力，同时保持与云端AI服务的无缝连接，实现“端-边-云”协同计算。联想认为，这种架构能在性能、成本与隐私保护之间取得平衡。

“本地AI在隐私保护、实时响应、离线使用等方面确有其价值。但核心问题是，用户是否愿意为此支付30%-50%的溢价？”关注AI领域的投资人张峰分析道。

联想AI PC的售价通常比同配置传统PC高出2000-5000元。据浙商证券研报，在联想已推出的29款AI PC中，有12款价格在10000元以上，8款在8000-9000元区间。

除市场需求外，张峰认为，联想最大的挑战并非技术，而是生态主导权的缺失。这决定了它在AI价值链中的位置与长期竞争力。

与苹果（自研M系列芯片与macOS）、微软（Azure云服务与Office生态）、华为（鸿蒙操作系统与自研芯片构建生态）相比，联想虽拥有天禧个人智能体及端侧模型优化能力，但在AI PC的核心组件上，仍依赖英特尔、AMD的NPU芯片以及微软的Windows系统与Copilot功能。换言之，它在AI生态中是强大的整合者，而非规则制定者。

这并不意味着联想毫无机会。AI计算范式正处于重塑期，端云协同的架构模式尚未定型。联想在AI基础设施领域已证明自身价值，其强大的制造能力、供应链体系与全球渠道网络，依然是重要基石。

关键在于，联想能否在维系传统优势的同时，真正补全新技术时代的能力短板。补课需要持续投入，联想正在加大研发力度：2025财年及2025/26财年第一财季（2025年4月-6月）的研发费用分别同比增长12.8%和10.1%，绝对投入金额持续增加。

AI变革节奏迅猛，留给联想的转型窗口或许不会太长。但从另一视角看，这也是联想再次证明自身进化能力的绝佳机遇。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林晓、张峰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