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蜂房：构建多元协作的信息生态新范式

为了应对“信息茧房”造成的信息封闭、观点极化以及个人批判性思维弱化等问题，腾讯研究院提出了“信息蜂房”这一创新概念，旨在打破前者的局限。

这一隐喻非常形象：蜜蜂在蜂房间灵活穿梭，主动采集花粉，而不像蚕蛹那样被动包裹在茧中，受限于单一空间且缺乏变化。信息茧房体现了用户的被动性和自我封闭，而信息蜂房则强调用户是积极能动、协同参与的信息生态建设者。

在理想状态下，“信息蜂房”能够为我们带来以下益处：

多元信息源： 用户不再局限于单一算法推荐或封闭社交圈，而是像蜜蜂一样在多种信息来源之间自由往来。

动态开放的信息组织方式： 信息结构既层次分明，又相互关联；既呈现清晰结果，又保留上下文背景；既追求效率，又容纳多元声音，从而实现从“同质固化”到“多元共生”的系统性优化。

人与信息的能动关系： 用户不仅是信息消费者，也是信息生态的共建者。在用户与信息的关系上，达成从“被动投喂”到“主动探索”的能动性平衡。

更具公共性与创造性的知识系统： 推动信息生态从单向度的个体消费，转向多维度的协同实践。在知识参与模式上，促进从“个体隔离”到“群体协作”的系统性融合。

提取“信息蜂房”的核心要素——多元流动、主动探索、协作共建，我们可以发现某些互联网产品更符合这一隐喻，它们也为未来健康信息生态的建设指明了方向。

“信息蜂房型”互联网产品的特征

我认为，信息蜂房型互联网产品具备以下四大特征：

多元信息入口： 不依赖单一算法推荐，而是通过多维度渠道获取信息（如订阅、社交、搜索、专业平台等）。

如果信息仅靠单一算法推荐，用户易陷入“信息茧房”，缺乏多样视角，从而削弱批判性思维与综合判断力。多元入口能打破这种单向流动，为用户开启更多可能性。

例如，通过订阅，用户可主动选择关注的主题、作者或频道，形成个性化知识流；通过社交，从朋友圈、社群或专业论坛获取推荐与经验分享；通过搜索，包括关键词检索、学术数据库或专业门户，满足主动探索需求；通过专业渠道，利用PubMed Central、Coursera、MasterClass等高质知识平台，减少错误信息传播，掌握权威信源，确保知识可追溯、可验证，为信息生态的持续发展提供支撑。

根本上，信息内容的来源、立场和风格应尽量多元，避免单一话语垄断，使不同文化、学科和群体的观点都能进入公共空间。这要求产品通过改进推荐机制或管理策略，确保“少数声音”被听见。

强用户主动性： 用户可以自主探索，而非被动刷信息流。

用户长期被动刷流，无论对个体还是平台都弊大于利。当信息被动流入，用户缺乏主动选择、筛选和组合的机会，知识获取易碎片化，形成认知局限、信息孤岛或短期注意力偏好，削弱深度理解与长期关注。

另一方面，被动消费降低用户参与、评论、分享和共建的可能性，使信息生态缺乏动态交互与群体协作，必然影响生态活力。

若平台为增加停留时间，强化“刷流量”机制，诱导即时刺激而非深入学习，将深刻影响平台知识积累的可持续性，最终侵蚀其知识权威性。

自主探索，即根据兴趣、需求和问题导向寻找、筛选和组合信息，让用户在信息生态中拥有更高控制感，可选择阅读深度、时间顺序或跨主题扩展，形成个性化知识地图。

自主探索模式下，用户能基于兴趣长期积累知识，而非依赖碎片化推送。当用户自主探索时，也更容易参与评论、讨论、标注或创作，将个人探索转化为集体贡献。平台提供良好导航工具、推荐逻辑和多维分类，能帮助用户发现新知识路径。此种模式鼓励“探索—分享—再探索”的循环：用户主动寻找多元信息，分享发现并参与讨论，从而引发他人的新一轮探索。

协作共建： 用户不仅消费信息，也能创造、传播、评价，共同塑造生态。

在流量主导逻辑下，平台用算法推荐最大化用户停留时间，偏好快速获得点击、点赞等内容，即“即时反馈”。这对信息生产与消费都有很大危害。

在信息生产端，创作者的生存发展高度依赖平台推荐，缺乏自主空间。为迎合算法，创作者趋向标题化、浅表化和短视化表达，牺牲深度与多元性，导致内容同质化。为追求流量，创作者复制成功模板，造成“爆款套路”泛滥，原创性受抑制。一些创作者甚至制造争议、极端立场以博取算法关注。猎奇和煽情内容充斥，复杂深度内容因互动反馈慢、推荐权重低而边缘化。

在信息消费端，用户被动接受，沉溺于“点赞”或“推荐反馈”内容，形成碎片化浏览习惯。快速密集的反馈循环让用户难以深度思考或跨主题探索。信息获取像“单向灌输”，缺乏互动、思辨或多领域联结，生态滑向“个体化沉浸”，人们困于狭窄信息围栏，缺乏跨节点对话与共建。

这种模式虽带来即时满足，却易导致社交割裂、信息同温层和社会信任弱化。相反，健康生态应鼓励群体协作：用户不仅是接受者，也是共建者；不仅是浏览者，也是互动者。通过协作参与，信息在共享、对话与批判中不断生长，扭转生态重即时互动而轻长期价值、公共讨论与知识积累的局面。

好的信息产品设计，让用户生成原创内容（如文章、笔记、视频），丰富生态多样性。使用共享机制，纳入不同视角，实现多元化。内设对话机制（如评论、讨论、问答），让信息在交流中被反思、解释或补充。这能降低“个体隔离”风险，让不同立场、背景用户在共同议题下互动。在评价与反馈机制方面，通过评价、打分、标注可靠性或提供参考资料，用户帮助维持信息可信度。平台可引入“协作式知识建构”，让不同群体知识互补，减少信息壁垒，提升公共认知复合性。这种参与使信息生态成为动态、可反馈系统，而非静态内容库，从而具备适应变化、抵御虚假信息和算法偏差的灵活性，让知识网络持续生长、更新与自我修复。

生态互联： 不同“蜂房”之间有通道，信息自由流动而非被锁定。

如果说信息生态是一座巨大蜂巢，那么“生态互联”的理想状态就是各个蜂房间保持畅通通道，让知识与观点流动交换。然而在流量主导现实中，这种通道常被人为收窄，个体既困于算法茧房，接触与自身兴趣或立场高度重合的内容，也因壁垒难以跨节点交流，失去与外部世界深度对话机会。最终，生态表面繁盛，实则贫瘠，缺乏跨蜂房授粉与互补。当信息网络丧失多向交流与跨界连接可能，生态就会趋向单调甚至脆弱。

因此，加强不同信息节点间的通道与流动性，不仅是技术优化需要，更是维护“信息生态韧性”的文化自觉。要实现“生态互联”，必须避免算法驱动下的“单一栽培”，通过机制设计引导多样化内容生成与互通，让不同知识群落交流、碰撞、互相滋养。

为此，可从技术手段、制度设计和用户行为引导三个层面入手。开放接口与数据互通是基本前提，即提供API或标准化数据接口，使不同平台、数据库或社群共享信息和内容。例如，学术平台通过开放获取实现全文互通。跨平台搜索与聚合工具也十分重要，开发统一搜索引擎或聚合工具，让用户在不同信息节点间快速跳转和获取内容。其他重要技术手段包括：内容标准化，采用统一标签体系、元数据格式或主题分类，使信息在不同节点间易于理解和处理。跨节点推荐，算法不仅推荐与用户兴趣匹配内容，也有意识引入异质观点或跨领域信息。多入口导航，提供搜索、订阅、标签、专题、社群等多维度入口，让用户不被单一流量逻辑限制。可视化信息网络，通过知识地图、关联推荐或信息流可视化，让用户直观了解内容间联系。

制度设计上，鼓励多样化创作，平台给予原创、深度或跨领域内容一定曝光保障，减轻创作者对“爆款算法”依赖。鼓励开放与共享政策，平台或机构制定激励机制，调动作者和用户跨节点共享知识，支持跨平台转载、引用、笔记导出或知识二次创作。鼓励跨群体协作，推动创作者或机构联合制作内容，实现不同知识节点互通。例如，通过主题联动，建立专题或系列内容，将不同节点观点和信息串联，形成连续知识链。在版权与合法性保障方面，明确开放共享版权规范，保障信息在节点间流动时不侵权，同时维护创作者权益。在协作规范与社区规则方面，建立协作和反馈机制，引导用户在多个节点中进行评价、纠错和互动。提供声誉积分、阅读成就、贡献排行榜等激励措施，鼓励用户参与跨节点交流。

用户行为引导，注重主动探索与多入口使用，教育和引导用户在多个信息源、平台和社群间获取内容，而非依赖单一信息流。这需要一系列手段：导航工具，清晰目录结构、知识地图或主题标签，帮助用户快速理解信息体系整体框架。用户可以沿逻辑关系或兴趣路径自由跳转，避免迷失在碎片化信息中。改进的推荐逻辑，不仅是单向算法推荐，而是结合兴趣、行为历史、多维指标进行个性化提示。推荐内容应保留多样性和可选择性，引导用户接触新主题或交叉学科知识。多维分类，平台可提供主题、学科、深度、时间、形式等多维度筛选，避免信息被僵化分类或固化，允许用户自由组合维度，形成个性化探索路径，从而发现意想不到的知识联系。

好的信息组织，还注重层次性，既能提供快速消费的信息碎片，也能承载深度阅读，让不同需求用户都找到相应入口。关联性，例如通过语义链接、推荐逻辑，把不同维度内容联系起来，促进不同内容间关联与对话，而非孤立存在。可解释性与透明性，信息的组织与分发机制要让用户可理解、可追溯，从而避免“黑箱化”造成的误导。

符合“信息蜂房”的产品举例

粗略划分，现有互联网产品中，有些更偏向“信息茧房”，例如强算法主导平台，用户多被动接受，多样性不足，易陷入“单一流”。某些封闭社交产品，信息主要在小圈层内循环，不易跨圈传播。

而另一些产品，则鼓励主动探索、多元输入、协作共建，不过度依赖推荐算法和单一流量逻辑，因而更符合“信息蜂房”特征。

比如维基百科，特点是开放式协作编辑，知识由全球用户共同维护与更新，具有强烈蜂房属性：用户既是信息采集者，又是建设者；多元来源，动态演化。用户免费访问和使用，知识获取无门槛。内容可随时修改更新，使信息保持及时灵活。强调中立观点，要求条目内容基于可靠来源、可验证，而非个人意见或未经证实信息，避免单一立场垄断。

该产品结构清晰，知识以条目为单位组织，每个条目围绕一个主题展开，并通过内部链接形成网络结构。最欣赏它的链接跳转，堪称促进多元共生的典型实践。维基百科提供多语言版本，使知识跨文化、跨语言传播。其共同知识形成机制独特，通过讨论页和社区共识，解决争议和不同观点，推动条目质量提升。

Quora类问答平台，用户主动提问与回答，形成多角度知识网络。回答者可能在相关领域具有专业知识，用户可对高质量回答点赞、关注特定主题或用户，还可建立个人资料展示专业能力。功能类似社会化知识市场，允许用户分享见解、获取知识，并在广泛主题上讨论。不同答题仿佛不同“蜂房”，但彼此可穿梭、对话。

此类平台帮助用户了解各类主题见解和信息，也是寻求建议之所，用户可从他人获得指导和不同视角。人们也利用平台分享经验，无论是个人经历还是专业知识，促进从多样化观点中学习的过程。

豆瓣作为中国独特社交和文化社区，其知识特点有别于百科类或问答型平台，通过小组、同城和书籍影音评论，用户围绕兴趣点自发构建信息社区。多样兴趣蜂房并存，用户可在不同群体间切换。

用户不仅分享知识，也通过评分、评论和标签对书籍、电影、音乐等文化产品进行评价。因此，知识呈现更主观、体验化，强调个人感受和兴趣而非客观事实。这样，经由用户生成与评价驱动，走向兴趣社群聚合，即知识生产围绕兴趣形成，如影迷、读者、音乐爱好者等。

结构上，豆瓣内容丰富，更新频繁，信息呈现非条目化、非严格分类，而是以动态流和社区互动为主。用户可给内容打标签，形成主题索引，帮助其他用户快速找到相关内容。平台内部通过关联推荐将相似主题或作品链接起来，构建兴趣知识网络。

Reddit是一个社交媒体平台，同时也是由众多在线社区组成的网络。用户可在这些社区中分享文本帖子、图片和视频。他们可对内容进行点赞或点踩，以决定其受欢迎程度，热门内容会在各自社区中排名靠前，甚至出现在网站首页。Reddit由此构成多样化兴趣汇聚地，用户在这里获取信息、讨论小众话题、寻求建议，并与志同道合的人建立联系。它也具有娱乐功能，从搞笑故事到电影和表情包讨论，Reddit提供丰富娱乐内容。同时，平台允许用户在一定程度上保持匿名，这对讨论敏感或私密话题具有吸引力。从蜂房属性看，不同社区就像蜂巢格子，用户可跨格流动，形成开放、多元化信息生态。

RSS/播客类产品，特点是用户主动订阅自己感兴趣的频道、主题或作者，获取定期更新内容。这种订阅驱动不完全依赖平台算法，知识流从源头主动推送到用户端，实现多元化。其蜂房属性显而易见：用户像蜜蜂一样主动采集，不被“推荐流”强迫灌输。从知识产品角度，能做到时效性与连续性并举，订阅内容通常按时间顺序更新，如新闻、学术讲座或连载节目，确保知识持续流动；用户同时可追踪长期系列或专题讨论，形成连续学习体验。播客以音频为主要载体，RSS可整合音频、视频和文章链接，多感官信息呈现提升了知识吸收多样性和趣味性。此类产品也实现去中心化与分散化，用户可自由选择订阅源，信息来源分散，内容生态相对开放，降低同质化和观点孤岛化风险。在个性化与自主探索方面，用户可根据兴趣和需求自由组合订阅源，形成个人化知识流。

开源社区，特点是用户共同贡献代码、文档、工具，协作式进化。蜂房属性在于开发者相互取长补短，知识与工具不断迭代流动。以GitHub为例，它将Git版本控制强大功能与协作型网络平台相结合，为软件开发提供集构建、共享与管理于一体的综合环境。GitHub使用Git跟踪项目文件每次更改，使开发者可回退到之前版本，为新功能创建分支，并无缝合并修改，从而防止冲突并管理代码历史。它作为代码中心化在线存储空间，使项目可随时访问，同时提供备份功能。它支持团队协作，允许多个开发者在同一项目中贡献代码，通过问题跟踪、拉取请求等功能进行代码审查和改进讨论。平台还提供任务管理、功能请求、bug跟踪以及维基等工具，帮助团队组织项目和工作流程。通过社区建设与开源，GitHub发展成为全球最大开源代码仓库，是开发者发现、贡献和受益于全球创新的重要平台。

开放获取知识系统，如PubMed Central这样的免费数字档案库，收录生物医学和生命科学期刊全文文献。与主要提供文献引用和摘要的PubMed数据库不同，PMC提供文章全文，使用户能检索详细信息。所有文章用户可免费阅读和下载，突破传统付费数据库壁垒。该档案库支持科研人员、医务人员、学生和公众在无订阅限制下获取权威文献，文章来自于同行评审期刊或作者提交版本。作为数字档案库，PMC可长期保存科研成果，确保学术资料不会因期刊停刊或出版社变动而丢失。数据是结构化的，支持全文XML标记，便于二次利用，如文本挖掘、知识图谱构建。还同PubMed数据库联动，用户在检索时可直接跳转到PMC全文。

像这样的全球开放获取知识系统，能够带来知识公平，通过去除经济门槛，让发展中国家研究者也能平等获取最新科研成果。它还能促使科研加速，大量开放数据支持AI、生物信息学等领域知识挖掘与模型训练。在COVID-19大流行期间，它快速整合并开放相关研究论文，为临床决策和政策制定提供支持，具备极大公共健康价值。与商业数据库相比，PMC更强调公益性与开放性。如今，通过与Europe PMC数据互通，它形成跨国知识网络。

从“单一作物”到“生态花园”

“信息蜂房”提出未久，目前仍属启发式隐喻，而非经过严格实证研究的学术概念。但它指向一种在“信息茧房”语境下更为自主、赋能的思考方式，是一个具象且富有积极范式转向的隐喻，尽管未来仍需更多研究深化其理论基础和现实可操作性。

在当前算法驱动的内容分发环境中，用户往往处于被动接受状态：算法根据既有偏好推送信息，使用户更多地沉浸在由平台设计好的“信息流”中。这种模式虽提高效率，却也削弱用户的信息选择与批判能力。

优化方向在于增强用户能动性，通过提供更多搜索、订阅、定制化工具，让用户能主动探索、跨领域获取信息，而非完全依赖平台“投喂”。这不仅有助于提升用户信息素养，还能打破算法过滤带来的认知局限。

从信息内容组织看，算法推荐往往基于用户行为相似性，导致信息内容趋于同质化：用户浏览越多，推荐越“精准”，但也越单一。这种“固化”易造成内容生态单调，甚至加剧信息极化。

优化方向在于推动多元共生：即在内容分发和组织上引入“多样性激励机制”，鼓励平台在推荐中加入一定比例“跨圈层”内容，增加信息来源广度与异质性，从而形成多元文化、不同观点、跨学科知识并存的生态。

传统信息消费模式强调“个体化”体验，用户在各自信息流中独自沉浸，缺乏与他人协作和讨论机会。这种“隔离”削弱公共讨论空间，导致碎片化、原子化认知结构。

优化方向是推动群体协作：鼓励用户不仅是信息接受者，也是信息创造者、传播者和协作者。通过社区化、开源协作、群体共建机制，让信息生态更像“蜂房”而不是“茧房”——个体间有通道，信息能够流动并协同演化。

唯有通过这些优化，才能打造出兼顾多元化、透明度与公共性的系统，在多方主体协作中，促进可信知识生成、流通和共享，从而支持社会理性讨论、个体终身学习与公共生活可持续发展。这才是健康的信息生态。

如果进一步借用生态隐喻，好的互联网知识产品就像一片健康森林——有层次、有多样性、有循环、也有开放性。既有主干，也有枝叶；既有秩序，也允许野生生长；最终形成既能稳定供养，又能常变常新的环境。

胡泳 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