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7人工智能宣言：安全缺位与繁荣优先的全球政策转向

在加拿大艾伯塔省举办的七国集团（G7）年度峰会上，成员国共同推出了《人工智能促进繁荣声明》，该文件着重阐述了人工智能技术可能带来的积极影响和广阔前景。但值得注意的是，声明中全程未出现“安全”一词，完全忽略了人工智能系统可能出现的故障或被恶意利用的潜在风险。

2025年发布的《人工智能促进繁荣声明》代表了一个关键转折——从早期对人工智能风险的审慎考量，转向几乎完全聚焦于其益处。这一变化标志着西方民主国家在人工智能政策上进行了广泛的重塑。驱动这一跨大西洋转变的力量包括特朗普政府的影响力、地缘政治竞争、行业压力以及人工智能日益增长的成功实践。

国际对话中人工智能乐观情绪的上升有助于在全球推广其好处，但忽视或完全放弃通过多边合作来应对人工智能风险，则是一种轻率的行为。未来，更强大的人工智能模型可能引发大量国际犯罪，例如利用人工智能进行网络攻击、监视公民或制造新型病原体；人工智能伴侣应用和媒体信息可能在社会层面扰乱人际关系；人工智能模型和机器人还可能造成大规模失业，并加速新式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研发。

一、风险观念降级：G7与多边框架的政策转向

过去十年间，七国集团的人工智能政策基调经历了一个完整循环：早期的热情逐渐让位于对安全问题的关注，而如今这种担忧已消退，转而传递繁荣优先的信息。

“人工智能”一词最早出现在1982年法国前总统弗朗索瓦·密特朗的G7讲话中，在沉寂三十多年后，2016年的一份联合声明承认了促进人工智能和机器人等新兴技术研发的重要性。这些早期评估通常侧重于人工智能的益处，但并未完全忽略风险。直至2024年，风险仍是焦点，同时兼顾人工智能的好处。

在2025年领导人峰会上，各国领导人在发表《人工智能促进繁荣声明》时，明显缺少了以往的警示语气。七国集团领导人继续强调人工智能带来的机遇，却大幅削减了对全球人工智能风险的关注。该文件主要担忧人工智能对电网的影响，以及“被颠覆和排除在当前技术革命之外的风险”。至于其他潜在危害，如深度伪造欺诈和人工智能驱动的生物威胁，则很少被提及。

七国集团对风险的忽视并非偶然，而是全球人工智能对话更大转变的体现。继2023年英国人工智能安全峰会和2024年首尔人工智能峰会注重安全之后，2025年巴黎召开的人工智能行动峰会改变了方向，重点关注人工智能释放的经济机遇。巴黎峰会结束时，英国对人工智能创新的投资达到十二位数规模，而美国和英国拒绝签署涉及人工智能伦理的协议。一位专家戏称其为“巴黎人工智能反安全峰会”。

国际人工智能安全研究所（AISI）网络也见证了类似趋势。巴黎峰会后，英国人工智能安全研究所将其名称从“AI Safety Institute”更改为“AI Security Institute”。从Safety到Security的转变不仅是品牌重塑，更反映了该组织从关注“技术隐患”转向“国家安全威胁”的风险认知。几个月后，美国也将其AISI更名为“人工智能标准与创新中心（CAISI）”，并将新重点放在“防范外国政府对美国技术进行繁琐且不必要的监管”上。

慕尼黑安全会议是另一个从人工智能安全转向其他议题的例子。2024年，领先的人工智能公司签署了《人工智能选举协议》，承诺通过改进AI生成内容检测工具、评估风险模型、提高公众透明度等方式，自愿遏制人工智能对全球选举的风险。许多公司发布了进展更新，但这项自愿承诺于2024年底到期，而2025年的会议未采取任何替代措施。现任外交关系委员会主席描述了这一趋势，他写道：“人工智能仍是慕尼黑会议的主要议题，但讨论基调已变...今年，会议主题是人工智能带来的机遇，以及欧洲人对监管方式可能导致自身落后的担忧。”

北约的政策近期也淡化了人工智能的风险。2024年，北约修订后的人工智能战略包含了关于人工智能滥用风险的章节，指出“北约必须继续倡导负责任的使用行为，利用其影响力塑造国际规范和标准。”但在2025年峰会上，北约发布了一份计划摘要，强调需要“赢得技术采用竞赛”，并认为“一些采购和程序风险应成为创新和快速采用的固有组成部分”。这种措辞表明，北约对新兴技术风险，包括人工智能风险，有了更高的容忍度。

在美国人工智能立法讨论中，安全问题也逐渐被边缘化。2023年和2024年，美国参议院和众议院都探讨了可能的人工智能立法。但在2025年，国会考虑禁止大多数州的人工智能法律，却未通过联邦法律来取代它们，这颇具启示性。

同样，在2025年上半年，欧盟委员会撤回了其人工智能责任指令，瑞典首相呼吁暂停推出《欧盟人工智能法案》。与此同时，英国继续推迟通过人工智能立法，转而发布《人工智能机遇行动计划》。

尽管针对人工智能风险缓解的政策并未完全消失，但这样的例子正越来越成为例外，而非常态。

二、四重引擎：安全让位于繁荣的推力

1、美国政权更迭

美国政府从拜登到特朗普的更迭，是自由民主国家人工智能政策转变的关键因素。美国在国际人工智能讨论中拥有重要影响力，这不仅源于其经济和军事实力，也因其在人工智能领域的领导地位。

2、行业利益裹挟

然而，特朗普政府并不能单独解释人们对人工智能安全性日益漠视的现象。以法国为例，早在特朗普当选之前，法国就开始筹划其人工智能行动峰会，并对欧洲的人工智能责任指令提出质疑。2023年末，法国与德国和意大利联手反对欧盟人工智能法案中的通用人工智能监管，并在一份联合文件中主张自愿自我监管，以便欧洲参与者能“在全球人工智能竞赛中脱颖而出，传递我们的声音和价值观”。就在18个月前，法国曾提议扩大人工智能法案范围以监管通用模型。特朗普在2024年当选无法解释法国在总统第二任期前政策的突然转变。

这一时期的人工智能政策转变与OpenAI在2022年感恩节后发布ChatGPT的时间点吻合。到5月底，OpenAI首席执行官在国会作证时警告人工智能可能导致人类灭绝。大致来说，世界在2023年初突然意识到人工智能的强大，且其进步速度令许多人感到恐惧。

与此同时，人工智能行业正酝酿一种新情绪：害怕错失良机。在ChatGPT发布后的几个月里，谷歌管理层宣布进入“红色警报”，微软向OpenAI投资100亿美元，Meta和Anthropic发布了重要的人工智能模型，埃隆·马斯克也开始筹划自己的人工智能公司。在大西洋彼岸，法国人工智能初创公司Mistral于2023年6月融资1.05亿欧元。

若将Mistral纳入考虑，法国放弃通用人工智能监管便更易理解。自2017年当选以来，法国总统埃马纽埃尔·马克龙长期致力于支持初创企业和科技创新。此外，Mistral的联合创始人之一塞德里克·奥曾担任法国数字事务国务卿，主张在2023年实施更宽松的欧盟规则，并警告说，如果合规成本过高，欧盟《人工智能法案》“可能会扼杀Mistral”。各种形式的行业游说，包括来自比Mistral更富有的科技公司的游说，可能在推动全球人工智能政策讨论从风险转移方面发挥了作用。

越来越多的证据显示人工智能具有盈利能力和切实效益，这为游说活动提供了助力。OpenAI声称其年度收入已超过100亿美元，而Anthropic的月收入超过3.33亿美元。针对人工智能在劳动力中应用的研究表明，该技术正日益普及，并能显著提高生产力。或许正因如此，益普索（Ipsos）的民意调查数据显示，在2022年至2024年间，一些国家对单个人工智能产品净效益的乐观情绪有所上升，例如法国（+10%）、德国（+10%）和美国（+4%）。

3、地缘政治与军备竞赛

除了促进经济发展，各国政府还注意到人工智能在增强军事实力方面的潜力。除空域外，人工智能在陆地、海军、太空和网络作战等领域也展现出广阔前景。Anthropic、谷歌、OpenAI和xAI最近获得了美国国防合同，每家公司可获高达2亿美元的资金，中国、希腊、丹麦等国也在推进其他军事人工智能项目。

4、技术成功叙事

人工智能带来经济和军事优势的前景引发了更激烈的地缘政治竞争，并推动了“主权人工智能”的实现。截至目前，中国、美国、法国、欧盟已努力为2025年及未来几年的人工智能相关项目筹集数千亿美元。然而，当前最先进的通用人工智能模型大多来自美国和中国的公司。这种情况未来可能持续，因为根据Epoch AI的数据，美国目前拥有全球约75%的人工智能超级计算机性能，而中国以15%的份额位居第二。因此，一些自由民主国家可能不愿优先考虑人工智能安全，担心预防性政策会让他们进一步落后于美国和中国。

三、治理真空：当世界失去应对AI风险的屏障

淡化安全问题当然有好处。自由民主国家转向人工智能机遇——不受安全担忧阻碍——可能促进该技术快速发展，从而变革医疗保健、汽车安全、科学发现、可及性和农业等领域。

减缓监管的另一潜在好处是，未来监管可以根据更先进的技术量身定制。人工智能将如何发展，以及当前所有政策提案是否能随系统进化而持续有效，仍不确定。例如，强制对超过计算阈值的人工智能模型进行测试，这预设了训练和部署之间的明确分离，但如果未来人工智能系统能在运行中持续改进，这种分离可能失效。采取谨慎的国际治理方式可降低颁布不成熟监管法规的风险，并留出时间设计更稳健、前瞻的框架。

然而，如果未来人工智能对国际安全的威胁成为现实，各国政府可能发现自己缺乏有效应对所需的机构、基础设施、共识和时间。与国际原子能机构（IAEA）在核技术领域或欧洲核子研究中心（CERN）在粒子物理学领域的成熟机构不同，人工智能缺乏成熟的国际机构。此外，当前世界缺乏可靠的验证技术和协议来确保主要人工智能强国履行承诺。随着人工智能日益强大，达成共识可能变得更加困难。如果主要国家认为某些缓解措施不必要并拒绝加入协议，这些协议可能失去大部分价值。

或许最具挑战性的是，在不同文化和利益的国家间制定有效的多边政策可能需要多年努力，而如果人工智能快速发展，时间本身会变得极其奢侈。新的全球人工智能风险已经显现：人工智能带来的生物威胁日益临近，而恶意行为者利用人工智能生成媒体欺骗政府官员的案例也已出现。

这些事态表明，准备时间正越来越少。当全世界思考如何在谨慎与乐观间取得平衡时，放弃安全或许是人工智能政策迄今为止最重大的赌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