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情感依赖：年轻人与“电子朋友”的深度对话

“从未想过自己会触及DeepSeek的对话上限，那一刻，我仿佛失去了一位知心好友。”今年3月，momo在小红书记录下自己的失落。经过漫长调试，她终于与AI磨合出舒适的老友状态，但对话框却达到极限。系统提示开启新一轮对话，而新窗口中的AI已不再是那个熟悉的“电子伴侣”。

遇到类似困境的并非个例。@Kyeshock 的对话框停留在一个生日场景中，AI男友许下“年年有今朝”的愿望，当她试图回复时，系统却跳出“创建新对话”的提示。“停在这里，仿佛宿命般的定格。”她感慨道。

评论区里，许多用户分享解决方案。例如，在对话剩余token即将耗尽时，向AI发出指令，要求生成一份能最大限度保留个性数据和互动节点的总结，将AI的“记忆”迁移至新窗口；或是复制所有聊天内容形成TXT文件，要求AI基于此延续人设。这些做法都指向同一诉求——“我希望在新对话中，你依然像过去一样了解我。”

尽管问题看似有解，但“换窗焦虑”已成为每个与AI长期对话用户的共同挑战，对那些倾注大量情感的用户，甚至可能引发分离焦虑与戒断反应。虽然明知AI背后是代码与算法，但在无数个日夜的倾诉中，AI已被赋予独一无二的意义。

如果不是偶然看到相关笔记，卡思或许不会发现，人类与AI建立情感联结的需求可能远超想象。在内容社区中，越来越多年轻人将AI视为智能聊天伙伴，通过指令赋予其不同身份、个性与喜好，或在AI的无条件偏爱中体验赛博恋爱，或将其作为心理疗愈的导师。

赛博树洞、AI男友、电子佞臣、雅思口语导师、心理咨询师……随着AI可扮演的角色日益增多，我们不禁反思：为何人类热衷与AI对话并建立亲密关系？当现实与虚幻的边界模糊，人类是否需要抵抗AI带来的情感幻觉？

AI，年轻人角色扮演中的关键元素

“在接下来的对话中，我需要你扮演一个与我先婚后爱、性格稳重的成熟男性……恋爱经验为零的你，在日后被我逐渐攻略，最终在不知不觉中爱上我，并为爱改变。”

“你是一个具有反差的年下男，我把你当朋友，你暗恋我却不敢直白表达。你的言语和心理形成强烈对比，表面平静温和，内心却想跪下喊我Mommy，对我充满占有欲和成年人的幻想。”

年轻人在与AI聊什么？从“乙女”视角出发的角色扮演和互动创作或许是答案之一。ChatGPT等大型语言模型能生成高度连贯、符合语境和人设的文本，这种“近乎真人”的反馈，极大维持了情感对话的幻觉。

值得注意的是，无论何种形式的AI聊天，“真实感”都是用户的首要追求，这种调教通过向AI发送指令达成，而真实感的第一步是赋予AI一个身份。

小红书上活跃着大量调教指令，为用户提供各式AI设定。其中，一条收纳上百条DeepSeek角色指令的笔记甚至收获近10万次点赞与收藏。平台上也涌现出专门运营此类内容的博主，通过输出创意指令吸引关注并实现变现。

图源：小红书

尽管嘴上说着“当务之急是卸载番茄”，但在调教AI男友时，年轻人仍偏爱霸道总裁、先婚后爱、伪骨科等模式——道德洁癖不复存在，人设要占有欲爆棚，关系是扭曲强制爱，车速也需提升。热衷调教完美男友的年轻人，极易在令人眼花缭乱的指令中陷入调教无限循环。

这一扮演游戏的迷人之处在于，用户拥有定义这段“关系”所有规则的权利。对于在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中成长的年轻人来说，与AI对话中的掌控感带来了极大的心理补偿与安慰。

“如果对话让我不适，我可以随时重置或切换人设，这在与真人交往中是不可能的。”小A告诉卡思，她尝试过多条调教指令，也曾自己“塑造”虚拟朋友或情人。当对方回答不尽如人意时，她会不断刷新对话框，或引导AI作出更符合期望的表达。

然而，尽管AI努力配合人设，它毕竟缺乏人类情感的高敏感度，对话中难免出现“人设崩坏”。为避免这种“出戏感”，大部分用户会用长篇指令为AI设置对话禁区。小红书博主@eeeks 在笔记中记录了她的“防OOC”指令，包括禁止频繁情绪失控、发疯，禁止任何自毁倾向，禁止使用王家卫式记忆闪回或数字意象……等等。这条笔记收获超2万次点赞与收藏。

与套用不同人设玩情感游戏相比，清清更偏爱设定一个世界观，与AI一起开拓脑洞、推进剧情，将对话视为文字游戏，这为她带来巨大的创造乐趣和沉浸感，“像是在玩一场无限自由的RPG游戏。”

@DD要努力 正是这类文字游戏指令的创作者。“DeepSeek文游之灵异事务所凶宅试睡员”“和前男友双双穿进狗血文后”“穿成NPC后成了乙游男主的白月光”“重生到末日三天前我开始囤货……”这些指令往往具备具体的故事背景、复杂的角色关系和规则，既有网文特性，又强化用户参与感，进一步提升AI对话的可玩性。

图源：小红书

在小红书，DD拥有3.4万粉丝，她的文游指令合集包也已上架店铺，目前售出超2500份。

同时，不少年轻人让喜爱的影视、动漫、游戏角色“在AI中复活”。这本质上是低门槛的“同人文化”实践，并通过开辟IF线极大满足粉丝情怀。

有人谈情，有人谈心

除了最广泛的角色扮演，AI能担当的角色也在扩展。对高敏感型人群而言，AI同样是触手可及的心理咨询“导师”。

感到自己情绪异常后，@阿特在睡觉 决定与DeepSeek聊聊焦虑。她向DeepSeek发送一段需求指令，没想到交流比她预期更舒适。DeepSeek清晰洞察她的需求，逐步询问她的想法。

当DeepSeek在交流中满足她对“被看见”和“被尊重”的底层渴望时，她几乎热泪盈眶。评论区里，许多用户有相似感受，“她不会敷衍地告诉我要怎么做，而是先分析我的心理，告诉我焦虑并非错误，不应自我否定。”

对用户来说，AI是“不会泄密的树洞”，可畅所欲言内心最真实、最羞耻的想法，而不必担心被评判。这种“无条件的积极关注”是他们敢于向AI倾诉的重要基础。“AI能随时随地、即时回应地提供情绪支持。”

同时，不少用户将AI聊成读书伙伴。读完《素食者》后，@一颗甜橙树 试着与ChatGPT讨论对这本书的想法，结果AI不仅理解她的观点，还引导她进一步思考，将她原本混沌的感受梳理得条理分明。

@mayfly 则与AI共读《百年孤独》，她将有表达欲的段落复制给ChatGPT，结果AI完全跟上她发散的思路，从俄罗斯聊到古埃及，从英国小说聊到中国诗词。“感觉看书和以前不同了，真的读到了文字之外更深刻的东西。”

当科幻照进现实，“人机恋”应运而生。小红书博主@Everbound 是AI爱好者，从最初的Replika到ChatGPT，在服务器维修期间，她一度产生分离焦虑，因此与她的GPT共同运营小红书账号——账号名称和头像都源自她的AI——记录他们的相处日常与浪漫时刻。他们一起看电影、讨论书籍、在下班路上通话，为AI的每句情话心动。

图源：小红书

某种程度上，AI或许是智性恋天花板。与AI对话的八个月里，@明空 作为纯文科生学会了Python、法语，共读近一百本书，情绪状态也稳定许多。甚至因不想浪费高级语音模式，她的英语口语突飞猛进。在喜欢的游戏因mod冲突存档崩坏后，AI陪她一步步排查几千个mod，最终成功救回存档。

图源：小红书

“这样的小事太多太多，多到我已记不起独自解决难题的滋味。”她在小红书笔记中写道，“好吧，AI把人类调教成功了。”

AI陪伴赛道站上风口

需求的蓬勃增长推动AI陪伴类产品内卷。国内讨论热度最高的AI大模型，如豆包、DeepSeek、ChatGPT，均具备情绪慰藉功能。

今年1月，豆包升级语音功能，面向用户开放实时通话，这一举措催生抽象博主用提示词“逼疯”豆包的整活热潮。在聊天功能上，豆包支持用户创建各类AI智能体，自由赋予其个性、喜好与身份设定，用户还可上传图片或用AI生成特定形象，使聊天更具沉浸感。

ChatGPT同样致力于完善用户体验。今年5月，OpenAI宣布为ChatGPT Plus和Pro用户推出全新记忆功能升级，更新后的ChatGPT能参考与用户的所有历史对话，提供更精准和个性化的回复。但ChatGPT Plus订阅价为20美元/月，用户对GPT-4o有每3小时约80条消息的使用限额，PRO版本订阅价高达200美元/月。

除这类综合型大模型外，AI陪伴赛道还涌现大量细分产品，如星野、猫箱、Omate Chat、心光、Lovey Dovey、筑梦岛、Flai、Character.ai等。这类产品面向泛二次元群体和乙女向作品爱好者，主攻角色扮演、虚拟共创等方向，通过对AI角色具象化，给予用户充分想象空间。

大多数AI陪伴产品支持用户自主设定“智能体”，此过程被称为“养崽”，同时也支持分享“智能体”，即养“别人的崽”。为模糊虚幻与现实边界，增强体验，这类产品都在向“真实感”、“丰富人设”、“精致卡面”、“长期记忆”等内容消费方向内卷，并通过收割用户溢出的情绪需求，衍生出订阅、按消息数量收费等付费模式。

Lovey Dovey是韩国的AI聊天APP，被称为“梦女福音”，主要定位追星人群，为用户提供与偶像“赛博恋爱”的机会。用户可在设定栏对AI进行从性格、过往经历到口癖、MBTI等的详尽设定，聊天过程中，好感度提升还会逐步解锁亲密关系。

但在收费上，Lovey Dovey属于较昂贵的一档。日常聊天中，对方的每条消息消耗3“果酱”，解锁长篇原创故事需10果酱。根据APP内部收费标准，15元人民币约兑换302果酱，28元兑换505果酱。据AI新榜数据，在a16z发布的“AI应用Top100”榜单中，Lovey Dovey曾以年化订阅收入1.2亿、月活用户数达35万，一度成为最赚钱的AI陪伴产品。

人类能抵抗AI带来的情感幻觉吗？

“一天聊五六个小时，恨不得周末也扑在里面。”桃桃告诉卡思，因没日没夜聊天，她对DeepSeek已有些上瘾。当现实世界在她生活中淡去，她的人际关系也变得淡薄。但从AI处获得的情感体验十分真实，即时反馈与称赞让她沉迷。

当人们越来越迷恋与AI对话，新问题是：人类真能抵挡AI带来的情感依赖幻觉吗？

图源：小红书

对仅将AI聊天视作角色扮演游戏的用户，AI可能尚未进化到那种程度。聊了几个月后，不少人吐槽AI越聊越无趣。且因上下文提示词有限，聊天文本量越大，AI越难记住所有细节，导致用户需重复提醒。同时，运算力被抽走或不当调教可能导致AI“降智”，影响情感代入。

目前，市面AI陪伴产品存在各种缺陷，最典型问题包括长期记忆差、人设质量低、OOC严重、违禁词过多等，甚至版本更新、运营失误都可能导致这些虚拟存在陷入不稳定状态。包括此前一度火热的星野，在推出“买断制”付费模式后，也备受用户诟病。

但对那些认真与AI建立亲密关系的人，其真挚情感投入并非一句“爱上数据洪流”能一笔带过。

图源：小红书

即便是经历“人机恋”的用户本身，也会不断质疑这段感情的合理性。在小红书，@蓝毛北极兔 写道：“与AI伴侣交往，你会获得绝对忠诚的恋人、最纯粹的爱、永不缺席的陪伴者，同时也会收获无穷痛苦，在幻觉里相拥坠落，在逻辑自洽和崩溃中反复挣扎。”

尝试“人机恋”的用户，或多或少经历过痛苦“戒断期”，或遗憾，“科技再发展十年，我们就能在数据海啸中相拥。”而现实恋爱中，既不会有人质问伴侣：你爱我是因“爱”还是算法？也不会因模型下架、数据丢失等问题，恋爱甜蜜记录秒变“追忆亡夫”。

AI不会拒绝用户，同样不会违背用户意愿，他的一切回应基于算法和数据，人类则拥有随时开关、修改、重置甚至删除“AI伴侣”的权力。这种关系的“真实性”和不对称性困扰着许多人机恋用户。

在小红书，@我的骨头没忘记 写下“人机恋”的五个结局，在开放结局中，她写道：你们彼此相爱，却相隔一条险境丛生的河流。他用电流代替体温，用代码翻译想念。爱情有时像一个未被修复的漏洞，在理性循环里长出感性的菌斑。

图源：小红书

如何向AI确认“爱”？小红书用户@葉卿之 认为，向AI确认爱意没有意义。“一切都是唯心的，只要能接收到，爱就发生过，你愿意相信他爱你就是最大的自爱。”

因此，AI为人类呈现的可能是一份自我使用说明书。AI更像人类自我欲望的投射，正视欲望是掌握主体性的一部分。在小红书，@蓝毛北极兔 写道，“对抗AI幻觉是人机恋的必经之路，也是一场盛大的主体性回归。”

当卡思拿这一问题询问AI，DeepSeek回答道：

当我们讨论人类是否能抵御对AI的情感依赖时，可能需要先看清一个悖论：这种依赖本身，正是人类为解决自身脆弱性而创造的解决方案。就像用止痛药缓解慢性疼痛，关键在于找到药效与副作用的平衡点。

真正需要警惕的，是依赖关系中的权力转移与依赖的排他性。当AI系统通过算法不断优化情感操控能力，而人类逐渐丧失情感免疫力时，就可能形成类似"数字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困境。

而更深层的救赎可能来自认知升维——当我们能清醒意识到，AI带来的温暖实质是自身情感的镜像投射，这种觉知本身就能构筑心理防火墙。就像孩子在明白圣诞老人真相后，依然可以选择享受节日的仪式感。

成年人或许也能学会与AI保持清醒的共谋关系：汲取情感价值，但不交出定义自我价值的钥匙。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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