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号上网的时代终结：一段被尘封的聋哑人创新史

九月中旬，美国老牌互联网巨头AOL（美国在线）正式宣布，其悠久的拨号上网服务即将画上句号，标志着一个时代的彻底落幕。

这仿佛是一场迟来的告别仪式，为一个早已被遗忘的时代再次举行追悼会，令人感慨万千。

作为与拨号上网同龄的人，我听闻此消息时心中涌起一丝莫名的感伤，仿佛在缅怀一位旧日伙伴。

记忆中最鲜明的片段停留在2003年夏天：奶奶从老家来照顾我，父亲每天下午三点准时从单位打电话检查我的暑假作业进度。然而有几天，电话却异常沉默。

原因很简单——我正偷偷用父亲的IBM ThinkPad笔记本，插上电话线拨号上网，忙着下载《哈利·波特》PC版游戏，并登陆新浪聊天室消遣。

游戏下载了多久已记不清，但父亲下班回家后的一顿暴揍却让我永生难忘。

年少的我总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后来才恍然大悟：父亲打电话时一直占线，而奶奶全天都没用过电话……

当时国内已开始普及ADSL宽带，但父亲坚持“该花花，该省省”的原则：电脑买了高端的IBM ThinkPad（求了很久才配上一只鼠标，因为小红点玩游戏实在太累）；后来我上大学时，201电话卡玩《魔兽世界》倒是毫不含糊。

记忆中，家里的网络直到多年后才升级为宽带。若非后来网络诱惑越来越多，我家的拨号上网或许真能再用上二十年。

这并非玩笑：若不是AOL前几天悄然发布公告，我绝不会想到，至今仍有“数以千计”的用户坚守在拨号上网的阵地。

AOL并未高调宣布拨号上网停服，仅在客服页面低调写了几段话，为这段历史默默收官。

怀旧之情如潮水般涌来，我下意识地搜索拨号上网的相关资料，试图平复心绪。意外的是，我竟发现了一个充满趣味且鲜为人知的故事。

一群失聪者，用声音搭建“网上邻居”的奇迹

对资深网民而言，拨号上网那嘈杂刺耳的“拨号音”无疑是刻骨铭心的记忆。这声音背后，实则隐藏着精密的技术逻辑。

原理并不复杂：数字信息由0和1组成，而电话线传输的是模拟信号。调制解调器便充当翻译官，将数字信号转换为模拟音频，通过电话线传输。

拨号音本质上是电脑与远端服务器之间用声音进行“握手协商”的过程。一旦声音停止，连接便建立完成，网络世界的大门随即敞开。

从本质上说，拨号上网是利用电话线传输“声音”来实现网络连接的技术。

但我在查阅资料时，发现了一段深埋于历史尘埃中的真实故事：

调制解调器的诞生与普及，竟与聋哑人群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群听不见声音的人，在拨号上网技术商用化早期，做出了至关重要却鲜为人知的贡献。

听力障碍者罗伯特·维特布莱希特（Robert Weitbrecht）15岁时，在学校里亲手组装了一台短波无线电。

这件事成了新闻：一个听不见声音的孩子，竟痴迷于收音机，充满了戏剧性与创新色彩。

60年代，维特布莱希特成为物理学家，任职于斯坦福研究院（后称SRI International）。他对聋哑人难以使用电话的状况深感不满，一直钻研如何用电话线传输数字信息。

图片来源：《圣安娜纪事报》

通常，听力障碍者占总人口的8-10%。但在上世纪60年代，美加两国拥有8500万部电话，却只有不到1%能为聋人使用。当时，聋人打电话极度依赖听力正常的家人、邻居，通讯极为不便。

这再次证明：科技进步若缺乏包容性设计，反而会制造技术鸿沟。电话问世近一个世纪，聋人群体仍被隔绝在外。

最初，维特布莱希特尝试将电传打字机直接连接电话线。电传打字机是电报时代的遗产，也曾作为早期计算机的输入输出设备。他设想聋人可以通过它互相“拍电报”，用文字数据替代声音通讯。

问题在于，当时垄断美国电话市场的贝尔公司（AT&T）严禁任何非语音设备接入电话线，违者将面临断线甚至法律诉讼。

维特布莱希特一度以为此路不通，转而考虑更熟悉的短波无线电。

转机来自一封信件。加州帕萨迪纳的牙医詹姆斯·马斯特斯（James Marsters）来信倾诉，他每次打电话都需依赖他人转述，再通过读唇语理解内容，过程煎熬不堪。

但他使用过电传打字机，坚信这是理想的通讯工具，鼓励维特布莱希特坚持这条路线。

一台支持电话传输的电传打字机设备

二人不谋而合。但贝尔公司的垄断壁垒依然坚不可摧。如何让聋哑人通过电话线进行文字通信，又不触怒巨头？

1963年，突破终于到来。维特布莱希特开发出一种极具创意的方案：

一个声学耦合器，外观像带橡胶杯的古怪盒子。工作原理是将电话听筒放入橡胶杯，把电传打字机的脉冲信号转化为声音（调制），再将听筒中的声音转回电脉冲（解调）。

表面上，用户仍在“打电话”，只是电话里传出的不是人声。

在不违反贝尔公司条款的前提下，维特布莱希特和马斯特斯成功用电话线搭建了一条“私人电报”线路。

老网民或许已意识到：这正是传真乃至拨号上网的雏形！

早期声学耦合器设备

尽管方案充满巧思，但迂回策略不无代价：数据需经数字-声音-电流-声音-数字的多重转换，每次转换都伴随信号衰减。

即便如此，对聋哑人而言已足够：维特布莱希特和马斯特斯终于能通过电话线实现近乎实时的文字对话。传输速度初始较慢，稳定后可达300波特，约合400字/分钟。

这个由爱好者手工打造的方案，打破了电话对聋哑人近一个世纪的隔绝。

后世熟知的调制解调器，核心正是声学耦合器技术。维特布莱希特并非调制解调器的发明者，但他的创作为其大众化普及及拨号上网的兴起奠定了重要基础。

顺便一提：即便你没用过拨号上网，也可能体验过维特布莱希特的声学耦合器技术……

零零年代，电视台流行“互动点播”节目：观众可拨打热线，用数字键盘点播动画片、歌曲MV，甚至玩《俄罗斯方块》《恶魔城》等古早游戏——堪称“云游戏”的始祖。

这类节目工作原理正是电视台用耦合器接收按键脉冲，转化为游戏控制命令。

为何我记忆犹新？因为文章开头所述并非我第一次因偷用电话挨揍……

外国电视台的点播游戏节目画面

三位聋哑先驱，挑战“贝尔妈妈”的垄断

回到故事主线。

维特布莱希特和马斯特斯计划将技术商业化，第三位伙伴加入：安德鲁·萨克斯（Andrew Saks），美国百货巨头Saks Fifth Avenue家族成员，同样患有听力障碍。三人成立APCOM公司，量产声学耦合器，试图说服贝尔公司采纳技术。

但他们很快陷入经典剧本：创新一旦挑战大公司与监管者，便遭激烈抵制。既得利益者，本质上是反创新的。

在美国，贝尔公司被昵称为“贝尔妈妈”（Ma Bell），因其在19世纪70年代至20世纪80年代的一百年间，牢牢垄断全美电话业务。

APCOM尝试与贝尔交涉，大打聋哑人权益牌。但那个时代的资本不买DEI（多元、公平、包容）的账。无论团队如何游说，贝尔坚持禁止未经许可的设备接入，既无意合作，也不愿出售设备供APCOM研发。

《时代周刊》讲述拆分AT&T/贝尔公司的封面报道

这种抵制与包容性无关。无需专家分析，普通人也能看出：基于电传打字机和声学耦合器的新通讯方式，必将冲击传统电话——贝尔公司的命脉。

运营商对革命性通讯技术的抵制，我们在十多年前也见证过：中美韩等国运营商曾试图延缓FaceTime、微信等应用的普及，甚至短暂“封杀”。

相较之下，贝尔仅将APCOM拒之门外，未赶尽杀绝，已算温和。

至于监管机构美国联邦通讯委员会（FCC），初期也对APCOM冷眼相待，未提供实质帮助。这不足为奇，FCC历来与电信运营商关系紧密，甚至被戏称为“一套班子，两套牌子”。

FCC办公大楼入口

但比巨头反制更让APCOM心寒的是民间质疑：聋哑人群体内部为“该用手语还是唇语”争论不休，与声学耦合技术关系不大，却分散了注意力。

APCOM自身进展缓慢。公司成立头几年，创始人将大量时间、精力、金钱投入政治游说与示威活动，技术开发反被搁置。

直至1968年，FCC才终于倾听聋哑人呼声，为APCOM亮绿灯，要求贝尔允许声学耦合器接入电话线。

然而，APCOM并未借此腾飞，反而选择了一条更谨慎的道路：获准后，继续专注聋哑人通讯产品，未进军主流市场。

笨重的电传打字机，如今已演变为带大液晶屏的特殊电话座机。

市场鼎盛时期，APCOM及其衍生机构（如TDI、CapTel）的用户规模仅数万至数十万。

早期Miniprint 425聋人电传打字机，基础结构类似机械键盘，顶端有声学耦合器碗口，用于放置电话听筒。

目前在售的CapTel 840PLUS聋人电话，支持常规电话线，无需互联网。CapTel其他机型则依赖高速网络。

随着政策松动，众多科技公司开始研发调制解调器，无形中加速了拨号上网的诞生。连AT&T都成了美国最大调制解调器生产商，而这些产品的原型正是APCOM的声学耦合器。

80年代，杜克大学学生基于UNIX开发Usenet，用户可拨号接入公共网络；90年代，拨号上网尚未站稳，就被DSL宽带取代；此后互联网普及，商业网站涌现，塑造了今日全球网络格局。

APCOM起了大早，赶了晚集，错过所有互联网浪潮。AT&T却成长为欧美电信巨头，几乎无人能及。

Usenet群组comp.text.tex在2004年的一次对话记录

事后回望：APCOM的声学耦合器及公司本身，比Usenet、AOL、贝尔更有资格称为“拨号上网”的真正先驱。

作为早期“硅谷科技创业公司”，APCOM成立时间仅晚于仙童半导体数年。但1968年的胜利，未能演绎为硅谷传奇。

拨号上网本身也未长久存世——尽管它为最早一批“互联网原住民”留下了难忘回忆。

时间洪流中，总有些故事弧光转瞬即逝，被历史车轮掩埋遗忘。

维特布莱希特展示他的电传打字机设备

但历史的巧妙在于，痕迹总会残留。

APCOM这群人用电传打字机所做的尝试，在现代计算机系统中仍留有微妙印记。如果你是程序员，或许早已察觉：

• 操作文件系统、编写代码、连接服务器时，你常使用终端（terminal）。
• 终端的全名是终端模拟器——它模拟了什么？
• 旧时人们称终端为tty。
• tty也是UNIX及其衍生系统中的一个命令。
• tty的全称是teletype（电传打字机）。
• 这个典故源于早期计算机无显示屏，工程师用电传打字机交互。
• 终端模拟器，模拟的正是电传打字机tty。

——你是否想过，每天使用的终端背后，竟隐藏着半个世纪前三位聋哑人与电信巨头抗争的故事？

最后，这个故事留给我们的启示或许是：

切勿忽视无障碍设计，你永远不知道其中蕴藏着何等巨大、足以改变世界的潜力。

若你想深入了解APCOM这群“拨号上网先驱”的故事，我诚挚推荐本文主要参考资料：

《我们自己的电话》（A Phone of Our Own: The Deaf Insurrection Against Ma Be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