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uilder.ai崩盘记：AI光环下的虚假繁荣与破产警示

在去年夏季，Sachin Dev Duggal携家人移居迪拜，却留下了一个尚未爆发的巨大隐患。

Duggal自称是Builder.ai的“首席魔法师”，这家初创公司从伦敦起步，已成长为欧洲规模最大、最受瞩目的AI独角兽之一。然而，当时他正面临董事会的一系列质疑，公司债务不断累积，这与他在Instagram上炫耀的奢华生活（如摩纳哥游艇、卡普里网球等）形成了鲜明反差。

Duggal在Instagram上的分享内容

Builder.ai曾是一家备受追捧的AI企业，被外媒评为AI领域创新力排名第三的公司，仅次于OpenAI和谷歌OpenMind。

但从去年冬季开始，形势急转直下。Builder董事会发现公司销售额被大幅夸大，首席执行官因此离职。在短短几个月内，这家总部位于伦敦、业务覆盖印度和美国加州的公司，从估值15亿美元的独角兽沦落至破产境地。目前，该公司正在特拉华州法院进行清算程序。

今年3月临危受命担任首席执行官、试图拯救公司的Manpreet Ratia表示：“Builder应当成为所有投资者、员工和高管的反面教材。在自我定位和宣传时必须格外谨慎，否则终将付出代价。”据悉，Ratia加入Builder.ai时，公司现金仅剩700万美元，随后又从股东那里筹集了7500万美元以维持运营。

然而，根据《金融时报》的报道，随着债务持续堆积，公司已无资金支持基本运营。在尝试向美国和英国员工支付工资时，债权人最终扣押了公司新加坡银行账户的剩余资金。Ratia当时向员工透露，公司尚欠亚马逊8500万美元、欠微软3000万美元。

为推广AI，耗去公司八成收益

来自英国的Duggal曾是一位连续创业者。20年前，他从桌面可视化软件起步，开发了一款照片分享应用，并于2016年创立了Builder的前身Engineer.ai，旨在为企业提供平台，帮助其轻松获取所需的应用程序和其他软件工具。

最初几年，Builder并未大力强调AI定位。2018年，在其获得首笔大型风险投资时，CEO Sachin Dev Duggal曾用150字描述Builder，当时“AI”一词尚未出现。

“我们创建Engineer.ai的初衷是让每个人都能在不学习编程的情况下实现自己的想法。本轮融资验证了我们让定制软件变得轻松的理念。此次融资正值公司快速增长期，将推动我们的平台进入主流市场，使Builder能够为前所未有的企业类别打开大门。”

同样在2018年，全球以“.ai”结尾的网址还不到15000个。最早的.ai顶级域名为加勒比海岛国安圭拉开发，后来逐渐受到希望凸显AI定位的初创企业青睐。根据域名统计，今年夏季.ai网址的创建速度达到日均1500个左右。按此趋势，到年底前.ai地址总数将超过100万个。相比之下，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互联网繁荣时期成立的在线企业总计约10000家。

Builder的第四轮融资（也是最后一轮）由主权财富基金卡塔尔投资局（QIA）领投，时间为2023年。这一次，新闻报告中紧接公司名称的第三个词就是“AI”。

推动资金涌入的催化剂是2022年底ChatGPT的发布，它点燃了“让大众都能编程”的概念。投资者总计向该公司投入了4.5亿美元资金。除卡塔尔外，其他参与机构包括软银旗下DeepCore孵化器、微软、好莱坞投资人Jeffrey Katzenberg、Palo Alto Networks首席执行官Nikesh Arora以及纽约风险投资公司Insight Partners。但目前各方均未对Builder倒闭一事发表评论。

Builder.ai的营销口号是：让创建网站或应用程序，变得像点外卖一样简单。

Builder的策略是让AI无处不在，最终形成席卷之势。尽管人们确实相信AI能改变生活，但推动其成功的往往是传统宣传手段。印度咨询公司One Little Web近期研究指出：“在AI聊天机器人市场竞争中，持续的媒体报道不仅是造势，更是推动产品采用和增长的关键动力。”

Builder深刻贯彻这一理念。他们将资金投入推广而非产品开发。

去年秋季，该公司参加了在里斯本举办的Web峰会。在旧金山TechCrunch Disrupt大会上，Builder成为黄金合作伙伴（第二高级别）。此外，他们也出席了在迪拜举行的Gitex Global大会。

在这些活动中，该公司展示了“Natasha”，号称是首款AI项目管理器。此产品旨在“让创建网站或应用程序，变得像点外卖一样简单。”只要告诉Natasha需求，它就能帮忙实现。

据《纽约时报》查阅的内部文件，到2024年，随着AI浪潮兴起，Builder的宣传推广投入达约4200万美元，占其收入的80%。随着员工增至1500人，其品牌支出在当年翻了两番。

首席执行官Duggal自称是Builder的“首席巫师”。他身着标志性毛衣，频繁现身各类会议和电视节目。这件花哨的毛衣确实让他在观众中印象深刻。

Builder.ai创始人Sachin Dev Duggal出席2024年卡塔尔Web峰会。

他自信地表示，AI将解放全世界。他在2023年接受CNBC采访时说：“当前的变化代表重大转折，将让人类更具创造力的一面得以发挥。”但如今他拒绝就Builder倒闭置评，他的公关团队也未发表声明。

软件编程曾是一项费力且需高技能的工作，只有训练有素的程序员才能完成。而无需编程即可创建软件的概念，被称为“无代码编程”——或用新兴术语说，即“氛围编程”。将部分开发交给AI，已成为新主流认知。

许多媒体开始大力鼓吹这一方向。《Fast Company》杂志将Builder评为AI领域第三大最具创新力公司，排名甚至超过当前全球估值王者英伟达六位。《Fast Company》强调，其参评费用不高，结果完全基于申请材料评判。

《Fast Company》称赞Builder巩固了“与摩根大通建立的全新合作伙伴关系，将Builder产品销售给这家金融服务巨头的客户群。”而摩根大通发言人澄清，Builder从未成为其供应商。《Fast Company》发言人在评论此事时，称Builder的选择“令人遗憾”。

2024年，Duggal在英国荣获安永年度企业家奖。主办方表示，该奖项旨在表彰“在克服重大障碍过程中展现勇气、毅力和韧性”的经营者。Duggal随后入围全球企业家评选（技术经营领域的奥斯卡奖），但最终未获奖。安永发言人拒绝对此置评。

虚假账目与AI噱头？

2018年，Duggal聘请了美国高管Robert Holdheim管理公司。Holdheim的任期仅数月。2019年2月，他在洛杉矶起诉了Engineer.ai和Duggal本人，称自己因指出这家初创公司的问题而遭解雇。

诉状称，该公司有内外两套账簿，一份是提供给投资者的虚假数据、另一份是真实数据。Engineer.ai的实际客户数量有限，且相当一部分对产品性能不满。Holdheim更直言不讳地将这家初创公司与Elizabeth Holmes创立的医疗初创公司Theranos相比，称其完全在“鱼目混珠”。

Holdheim强调他曾就此事与Duggal对质，后者回复说，市场上每个人都在这么做。

Duggal的说法是：“每家科技初创企业都会夸大其词以获取融资——再用充裕资金开发技术。”

诉状还提到，Duggal蔑视初创公司节俭的传统，滥用公款过着奢侈生活，包括在访问洛杉矶时从希腊聘请私人厨师。

Engineer.ai当时否认了这些指控。2019年10月，公司更名为Builder.ai。Holdheim称已收到和解协议，但具体条款未公开。总之，无论是这起诉讼还是2019年《华尔街日报》批评Builder技术能力的文章，都未影响该公司随后几年的迅速走红。Holdheim拒绝就公司倒闭置评。

COVID疫情及随之而来的社交封锁，成为Builder发展壮大的主因。

现任CEO Ratia表示：“一般来说，投资应更多投入业务。但COVID疫情改变了一切，Builder.ai的故事由此开始。”

“Builder应当成为所有投资者、员工和高管的反面教材。”Ratia说道。

2023年，微软向Builder投资3000万美元。微软称此次合作将“实现两家公司强强联手，惠及全球企业。”Builder的小企业客户将使用微软提供的云存储服务。微软发言人表示：“目前无消息可分享”。

去年冬季，Builder董事会试图查明公司为何在所谓快速增长下现金流枯竭。据内部文件和两位匿名财务人士透露，董事会发现公司收入被严重夸大。

从一位知情人士的说法和内部文件看，该公司2023财年报告收入为1.57亿美元，但实际收入仅4200万美元。到2024财年，差距进一步扩大——报告收入2.17亿美元，实际收入仅5100万美元。此外，Builder还出现债务拖欠。该知情人士提到，Builder尚欠亚马逊云服务7500万美元。

董事会调查结束后，Duggal被解职。来自早期投资方Jungle Ventures的Ratia曾计划重振公司，但随着债权人迅速失去信心，申请破产保护成为Builder唯一选择。

“只有我一个人坚守到最后。”Ratia表示。

今年5月，某个似乎与Builder无关的社交媒体账号发帖称，该公司根本没有AI能力：“Natasha神经网络其实由700名印度程序员组成。”这一指控广为流传，并在科技界引发轰动：“在Builder，AI实际指印度人。”

实际上，早在2019年《华尔街日报》就揭露该平台严重依赖人工承包商而非人工智能。多名前员工形容公司“全是工程师，没有人工智能”，大部分开发工作由印度员工手动完成。

当时又有前员工提供“实锤”，表示自己在公司工作两年间，从未见过一个项目真正交付成功，客户普遍愤怒，公司却仍不断推动销售、接单，明知无法兑现承诺。

此外，该公司内部开发体验被批评为极其混乱低效。去年，一名一线开发者指出，Builder.ai的“UI引擎”无法生成可用代码，样式写法僵硬、结构臃肿，导致手写代码反而更快更可靠。而所谓“自动化”流程不过是表面文章，背后仍靠大量人力堆砌。

更令人诟病的是，该公司通过各种手段压榨外包开发者工作时间，如强行缩减工时记录、使用有缺陷的代码分析工具扣除薪酬、拒绝支付真实工时等，造成一线人员巨大心理压力，甚至导致部分开发者因Builder.ai拒付费用而被合作公司辞退。

Ratia在6月反驳了部分说法。他在LinkedIn上发帖称：“我们的AI真实存在，既非噱头、也非虚张声势。这是一套精密且可大规模推广的系统。”

但他的辩护未取得效果。在一次访谈中，Ratia表示Builder确实应为引发的混乱承担部分责任。“Builder在明确定义AI方面做得不够好，且存在过度营销行为。AI有没有用于辅助人类工作？确实有。那AI取代人类了吗？还不行。”

自从OpenAI在2022年推出ChatGPT并引发轰动以来，企业将自家产品描述为AI成为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甚至压力。

Ratia坦言：“AI可以卖钱，但自动化不行。这就是现实。”

Builder创始人Duggal已经离开。今年5月，他在Instagram上宣称转型为技术顾问，将“以开放方式一对一”分享过去几年在AI领域的创业心得。但打开他的顾问页面，会发现其中没有任何内容。

只要抛出AI术语，就能吸引资金

得益于对AI技术的憧憬，硅谷正经历有史以来最大的繁荣期。在这场狂热中，Builder的倒闭几乎未引起关注。但这其实是迄今为止规模最大的AI企业衰败案例……

当然，Builder能否算AI企业仍有争议，毕竟AI本身是模糊概念。只能说初创公司自我标榜AI的背后，既有巨大希望和假设，也可能是彻头彻尾的骗局。

专门揭穿热门骗局的网站Pivot to AI经营者David Gerard表示：“虚假AI在硅谷长期盛行，但随着这波执法到来，欺诈活动也达到历史高峰。现在找钱太简单了，只要抛出一堆AI术语——‘机器学习’、‘大语言模型’和‘这就是未来’就可以，有没有真技术反而不重要。”

就在Builder分崩离析的同时，纽约AI初创公司Nate也迎来终局。

Nate是一款购物应用程序，可帮助用户跳过电商网站结账步骤以简化购物体验。在AI技术帮助下，购物爱好者每天能节省大量时间。2020年春季，COVID疫情将购物者困在家中，Nate因此获得投资者注入的4000万美元。

Nate公司CEO Albert Saniger告诉投资者，该公司的“深度学习模型”将“长短期记忆、自然语言处理和强化学习结合”，号称是“一款魔法般的购物应用”。

2022年，科技新闻网站The Information发表文章，称Nate根本没有使用AI，而是由菲律宾外包商手动完成每笔交易。这引起了监管机构关注。

今年4月，纽约南区联邦检察官办公室以欺诈罪起诉Saniger，称他在AI应用方面向投资者说谎。法庭记录未列出他的抗辩和辩护律师。同时担任纽约风险投资公司Buttercore合伙人的Saniger未回复置评请求。

无独有偶，旧金山地方法院也在缓慢推进另一起AI案件审理。今年1月，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SEC）指控Alexander Beckman及其妻子Valerie Lau Beckman犯有欺诈罪。Beckman经营着GameOn AI体育聊天公司，妻子则是一家风险投资公司的律师。检察官在法庭文件中称，夫妻二人实施了一项“肆无忌惮且影响极广”的计划，包括伪造审计报告、伪造银行对账单、伪造收入、盗用身份信息以及挪用数百万美元GameOn公款用于个人开支，如婚礼和房产。

院方表示，投资者至少损失6000万美元。Beckman夫妇拒不认罪，他们的律师未回应置评请求。与此同时，三位知情人士透露，Builder正在接受纽约南区检察官调查。检察官办公室发言人同样未回复置评请求。

参考链接：

https://www.nytimes.com/2025/08/31/technology/builder-ai-collapse.html

https://www.infoq.cn/article/tkl6ylbqrtwzettnkjz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