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复活：AI如何重塑人类记忆与哀悼传统

在历史剧《虎啸龙吟》中，编剧虚构了一个经典情节：

曹魏皇帝曹睿因对亡母甄姬的思念而悲痛欲绝，他下令在全国寻找画师，要求绘制母亲的肖像，但由于缺乏真实参照，画师们的作品总是缺少神韵。最终，一位近侍提出，天下与太后容貌最相似的正是皇帝本人。于是，曹睿穿上女装，让画师依据自己的面容绘画，终于达成心愿。

虽然这是艺术创作，却反映了历史现实。在没有照片、影像、录音等现代保存手段的过去，时间是记忆的可怕敌人，它逐渐侵蚀生者的回忆，让人忘却逝者的面容和声音，以至于音容渺茫，徒留悲伤。

最令人心碎的，不是失去挚爱，而是眼睁睁看着自己慢慢遗忘挚爱的容颜，却无法挽回。

然而，变革正在悄然发生。

2025年8月，前CNN主播吉姆·阿科斯塔在付费订阅平台Substack上进行了一次特殊采访，与其他采访不同，受访对象已经去世。

这并非灵异事件，受访者名叫华金·奥利弗，他在七年前佛罗里达州马乔丽·斯通曼·道格拉斯高中的大规模枪击案中不幸丧生，年仅17岁。

逝者无法复生，接受采访的是奥利弗的数字人格：一个由生成式人工智能创造的拟像。

基于奥利弗生前留下的文字和音像资料，人工智能克隆了他的语音，训练并模仿其语言风格，并将语言大模型与3D影像结合。画面中，奥利弗留着胡须，头戴帽子，身穿印有“Refuse”的黑色卫衣，仿佛仍在派对中与朋友嬉戏。

展示“AI奥利弗”的初衷是利用受害者的形象和声音，提醒公众不要忘记枪支暴力带来的创伤，但这次采访并不完美，“AI奥利弗”动画效果生硬，语速过快，在表达兴奋情绪时发出了数字化的尖鸣声，类似“伪人”效果。

尽管存在缺陷，奥利弗的家人仍感到欣慰。据《大西洋月刊》报道，奥利弗的母亲尤其喜欢让这个“数字生命体”用儿子的语调说：“妈妈，我爱你”。

人工智能正以激进的方式，改变人类记忆与怀念的形式。

记忆的技术史

华金·奥利弗并非个例，利用生成式人工智能重现已故者的面容、声音，重建数字人格，维持他们可交流的存在，正在全球流行。技术专家称之为“数字复活”，这类数字人也被称为“悲伤机器人”或“幽灵机器人”。

“数字复活”是人类记忆领域的第三次重大技术革命，前两次分别是公元一世纪左右肖像画的兴起，以及十九世纪摄影与影像技术的发明。从第一场到第二场革命，跨越了数千年，而从第二场到第三场，仅用了百余年。

正如《虎啸龙吟》所呈现，在古代世界，画像几乎是保存亲人面容的唯一方式。

人类最早的“人物形象”可追溯到约一万七千年前的拉斯科洞穴壁画，其中描绘了人类与野牛的追逐场景，但这些形象简陋，难以辨识特征。

直到希腊—罗马时期，肖像技法逐渐成熟。考古学家在埃及法尤姆盆地出土了大量木板肖像，采用蜂蜡与树脂在橡木等硬板上绘制，细腻传神，成为古代肖像艺术的典范。

埃及法尤姆肖像画

几乎同时，中国的人物肖像画也开始兴起，并在汉魏六朝趋于成熟。但与西方不同，中国绘画强调“传神写意”，而非精确再现面貌。即便是张萱《捣练图》、周昉《簪花仕女图》等名作，也更注重气韵与神采，而非严格的面部复制。

《簪花仕女图》中的女性形象

除了纸面绘画，壁画也是保存人物肖像的重要手段。考古发现的各地壁画展现了中古时代民间画工的想象力与技艺。

北齐武安王徐显秀墓壁画表现的人物面部特征

到明清时期，中国肖像画有了显著进步。士大夫阶层流行雇佣画工创作祖先画像，用于祭祀和纪念，祖宗画像成为古代中国肖像画的巅峰之作。

清代中期的祖宗像

然而，普通百姓请不起名家，只能雇佣民间画师，即“丹青师傅”，这时效果只能听天由命。

可以说，在19世纪初照相术发明之前，对于大多数人，离别是一个漫长痛苦的过程，始于分离瞬间，终于音容渺茫、睹物思人的悲伤。

十九世纪初，摄影术改变了这一切。法国人路易·达盖尔发明了照相机，堪称人类记忆史的里程碑。

第一个在照片上留下痕迹的是巴黎的不知名鞋匠，在1839年拍摄的《圣殿大道》中，由于曝光时间过长，行人踪迹消失，只有长时间站立的鞋匠被记录。同年，美国人罗伯特·科尼利厄斯拍摄了自画像，成为历史上第一个留下精确影像的人。

5年后，中国第一家商业性照相馆在香港开业，并逐渐向内陆扩散。但此时照相术仍是富人的奢侈消费。

根据《中国照相馆史》记载，在刚开埠的上海，拍摄一张全身照需1-2块大洋，放大24英寸彩色照相要12元大洋，按当时购买力约合100斤大米。直到抗战前夕，1张12寸照片也需16斤大米，足够一家三口5-6天口粮。

老照片中的民国王开照相馆

直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照相馆才真正进入中国普通家庭。全家进城，在影楼挑选戏服拍照，成为许多“70后”“80后”的集体记忆。至此，影像首次以大众化方式，为普通人留下可传承的面孔。

当中国人开始接触照相机时，保存记忆的技术已处于下一场革命的前夜。

1971年，美国生物老年病学家乔治·马丁提出“意识上传”构想，他认为人类最终能从低温保存的大脑中“读取”信息，导入先进计算机，复活出类人的生物-电子混合体。

意识上传和数字永生很快成为科幻创作热门题材。在小说《置换城市》中，澳大利亚作家格雷格·伊根创造了一个黑色幽默的“数字人宇宙”：人类将意识导入计算机，并为数字化大脑创造模仿真实世界的虚拟现实，实现数字永生。

然而，不平等困扰着数字人宇宙，在这里算力是稀缺资源。只有富人的数字人能在信托基金支持的独立虚拟现实中生活，穷人则寄居贫民窟式虚拟现实，忍受缓慢运行，当算力枯竭时会被冻结为“快照”，等待再次激活。

尽管充满反讽，《置换城市》最早描绘了“数字复活”的终极形态：一个基于算力生产和交易的资本市场。

但现实发展远不如科幻想象。无论是马丁的“意识上传”，还是伊根的“数字人宇宙”，都依赖强人工智能。

强人工智能要求计算机完整模拟人脑，使数字人拥有自我感知、记忆和共情能力。除了存在于数字世界，他们与具备自由意志的活人无异。

相比之下，弱人工智能路径更现实：通过数字化遗留语料，借助大模型模拟人类语言反应，辅以虚拟形象具身化，使之具有栩栩如生的形态。

人类正在攻克的正是弱人工智能版本的数字复活。

弱人工智能版本的数字复活

自千禧年初以来，“数字复活”逐渐从科幻进入产业与学术视野。

2007年，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向佛罗里达大学和伊利诺伊大学芝加哥分校联合研究团队拨款50万美元，探索如何通过人工智能、档案管理和计算机成像技术构建逼真“数字人”。

时任伊利诺伊大学电子可视化实验室主任的Jason Leigh解释，他们的目标是结合人工智能与高端图形学、电子游戏引擎，打造超越文本、音频或视频的人物历史档案。这是“数字永生”最早进入学术机构正式研究议程的实例之一。

虽然数字永生的想象和实践最初源自西方，但有趣的是，中国在这一领域实现了弯道超车。

英国《卫报》的调查报道将“数字复活”现象追溯至中国直播电商产业。报道指出，自2022年起，在竞争白热化的电商市场中，商家开始大规模引入数字人进行全天候直播。这一模式迅速降低了“数字人”技术的成本和门槛。

很快，人们意识到这一技术可延伸至“死亡产业”。“数字复活”因此成为一种来自东方的“魔法”，在文化想象与商业实践上产生巨大冲击。

数字复活，突然摇身一变，成为来自东方的神秘魔法。

在这一“魔法”的守护者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汤晓鸥创立的商汤科技。2023年4月，商汤发布“如影”数字人技术，仅需上传五分钟真人视频素材，便可生成声音自然、口型准确、外貌逼真的数字人。

经过数轮迭代，如影在商汤2024年会上展现了强大威力。这天是创始人汤晓鸥逝世后的第一个年会，技术团队通过投影重建了汤晓鸥的3D形象，并利用其音频数据制作了一段十分钟脱口秀。表演中，数字人谈到电影、喜剧和人生体会，甚至中途喝水。

这一场景不仅展示技术实力，更以震撼方式回应了人类关于“死而复生”的情感诉求，在全球吸引诸多效仿者。

同年，西班牙一电视节目邀请嘉宾倾听已故亲人声音的数字重建，音频完美重现了音色与语调，并向嘉宾提出感人问题。

2025年6月18日，人工智能图像生成公司Midjourney发布新工具，允许用户以自身图像为模板创建短视频。几天后，Reddit联合创始人Alexis Ohanian在社交平台推特上发布为已故母亲Anke创作的视频：影像中，母亲将年幼的Alexis抱在怀中，笑着哄他入睡。

Alexis回忆说，“在我小的时候，母亲就是这样抱着我的”。

数字复活，已然成为多方竞逐的热点。

温情，还是鸦片？

技术在颠覆旧世界的同时，也会摧毁旧世界的价值。对一些人来说，数字复活是温情脉脉的，对另一些人来说，数字复活则是互联网寡头对亲密情感的残酷剥削。

以《人工智能与身后事》作者Nathan Mladin为代表的批评者认为，“数字重建”只不过是欺骗生者忘却现实的心理鸦片。

在这一视角下，死亡是生命的自然过程，接受死亡是痛苦但必要的心理重建，通过哀悼仪式，我们学会与遗憾和空无共存。“数字重生”中断了这一过程，使生者对数字影像形成依赖，迟迟无法完成过渡。

看似触手可得的影像，却使哀悼期无限拉长，无法结束。

批评者进一步将“数字永生”解读为残酷的情感剥削：风投师和互联网寡头抓取生者心理脆弱时期，向他们兜售成瘾的“数字重生”服务：想和亲人有更逼真交流吗？订阅超级会员吧！想把“数字人”嫁接到最新人形机器人上吗？下单最新设计吧！

到那时，伊根的“置换城市”可能以诡异方式重现，富人享用与真人无异的“悲伤机器人”，平民只能忍受质感粗糙、语言混乱、时有数字杂音的替代品。

那么，当数字复活逐渐走进现实，你会选择用它“复活”自己的亲人吗？